之所以本文认为《资治通鉴》装不下一个小小的“望尘莫及”,正在于:“望尘莫及”的背后乃是历史极其迂曲的演进。
大家都熟悉“望尘莫及”这个成语,此成语背后的故事也很简单,但故事背后的历史演进怕是连煌煌巨著《资治通鉴》都盛放不下。
先看故事:汉末三国,一个叫赵咨的举荐了一个叫曹暠的当荥阳令(举孝廉)。后来,赵咨赴任东海,路过荥阳,曹暠诚挚去迎接……左望也不来右望也不来……怎么回事?……“哎呀!”……曹暠忽然想起他这位老上级的风格,忙追出城去,可惜还是晚了——惟见长亭外车队的风尘(《后汉书?赵咨传》)。故事到这里,既见赵咨之不愿叨扰地方,亦见曹暠之真诚相会师友,颇俱当时的名士风范。
——但后面的事儿就不是这种单纯的味道了。
老版《三国演义》中的赵咨形象。赵咨更有名的事迹是代表孙权出使曹丕。
“望尘莫及”背后的第一个问题:朝廷不如地方,君主不如主君
遇到这种情况,唐宋名士一般怎么办?
文采一般的,也就写一封情真意切的信;李白、苏轼这样爱写又善写的,可能再随信附一两首传之千古的诗。——但曹暠反对:“就这?这哪儿行?”——不带犹豫地丢了国家授予的官员印绶,直奔赵咨赴任的东海而去,就为了把上次未完成的拜谒完成,把“您慢走”说完(《后汉书?赵咨传》)。——儿时觉得,后面这段较“望尘莫及”更具名士情怀;但读了一些历史,愈发觉得这段“不对不对”。
东汉新野令官印。印面边长2.5厘米,通高2.7厘米,铜质铸造,瓦钮。东汉篆刻的地位略等于东晋书法。
1、这位曹先生不是白身士子,而是实实在在执掌一方事务的国家官员。普通人自可以追上几百几千里就为了道声“您慢走”,盖因并不耽误别人,一方长官合适吗?2、那个时代的地方官绝非明清时手下只有几个捕快的县太爷。且不说他们皆有权自决财务及几乎一切民事,自西汉,郡守的地位便略等于中央九卿,申屠嘉即以郡守入御使大夫;至东汉,朝廷取消了西汉设置的“县尉”,地方官甚至兼领军务(《汉书》、《后汉书》等)。
——如此,就不干了?
曹暠自己给出的解释是:“赵君名重,今过界不见,必为天下笑。”(《后汉书?赵咨传》)——读史稍多之后,知曹先生此说并非敷衍。1、当时的入仕之途,乃主要是察举和征辟,而这两种制度的考察重点都是“名声”。换言之,名著者总有官做。2、谁给与一个人这样的名声?一曰“天下清议”,一曰当地长官。名重天下者,重臣可以捧着印绶登门招募;名重乡里者,一如曹暠之能被赵咨推荐。
名士的影响力太大,内合外戚,外交朝臣,终令内官忌惮,成“党锢之祸”。
如此,名士视当地长官如先秦大夫视诸侯王,均不去想那个遥远的天子。其一,上文说了,当地长官本就军政财权一把抓,名士为了起码的生存也要陪着一万点小心。其二,个人发展全凭人家看得上。汉末这两点都像极了先秦,不可不谓为历史的倒退,致秦皇汉武似白忙活一场。钱穆先生论此汉末的倒退为“二重君主观念”(《国史大纲·第十二章》),即遥尊“君主”,但实际上一心为了“主君”。
且看:曹、孙麾下的文臣武将,几人视君主重于主君?曹操本人更视汉献帝的伏皇后、董贵人如草芥,视皇帝本人如木偶,连面儿上的尊重都懒得装。后来的司马家亦如此对曹家(《后汉书·皇后纪》、《晋书·文帝纪》等)。有人会说,“曹、孙仇汉有理”,毕竟他们都是自己干起来的,对汉朝并不感恩戴德。但深受国恩的袁家人袁绍也这样啊,母丧的排场快赶上国丧了,全无所谓逾制;更对割据一方这事儿毫不含糊(《三国志》)。
“二重君主”距离真正的“君主专制”,真望尘莫及。
钱穆:“当时的士大夫,似乎有两重的君主观念,依然摆不脱封建时代的遗影。”
“望尘莫及”背后的第二个问题:“君主专制”何时真正到来?
三国之后,“二重君权”的问题更严重。大家都知道,魏晋南北朝可是三百多年天下大分裂的时代,以致后朝的“君主”多来自前朝的“主君”,尤以萧梁等南朝为甚,这便引起华夏大地更普遍、更严重的“二重君主观念”(钱穆引《南史·宋书》:“吏不可以叛君。”)。对比而看,若说汉末三国的“二重君权”还有浓重的名士味、道德味,如曹暠、赵咨他们,此一时期则只剩下保身、建功等功利考量。无他,跟着“主君”比跟着“君主”牢靠。
——秦皇汉武那么专制,天下也无疑地归于一统,何至如此?
南朝陵墓石刻,位于江苏丹阳。
秦汉一统的背后确有中华文明的整体前进,因其的确符合举国上下对更少的战乱、更高效的行政、更辽阔的生产空间的企盼;但秦汉、三国及魏晋南北朝,均未找到持续地组织社会的办法,如科举制,致当时的底层人民并不能参与国事,社会向心力不强。地方长官爰得以联合名士集团成“变相贵族”,继而为“变相封建”——本不世袭的职位退而成为世袭的“州牧”,和先秦贵族的唯一不同之处也没了。
——如此一来呢?
当然是更激烈的争霸战、更悲惨的民生以及无穷无尽的上下猜疑、无休无止的阴谋诡计……直到贞观时期,虽已开始科举,但其制不成熟,“关陇集团”及“五姓七家”等“变相贵族”仍然严重掣肘着全社会的向心力。强君贤臣在位,此一问题尚不明显;待到国运走衰,社会向心力不够的问题便被无限放大,一如秦皇汉武时代之于东汉末年。好在唐朝有科举,且又过了几百年,“二重君权”已不那么严重。
如此,“五代十国”仅几十年,而宋元明清之想递嬗,更只有几年、十几二十年。宋以后,科举制几近完善,普通读书人渐充为国家的专业行政人员,“贵族政治”基本过去,长期裂土割据的时代亦终过去……不对啊,“君主专制”很好吗?“君主专制”当然早已过时,但相比“共主封建”,的确可看作一种历史的进步,如上文,盖以其能避免无谓的争霸之战,并带来更高效的行政、更辽阔的生产空间。
“君主专制”的尘土虽苦,却令上一时代的“二重君主”走了一两千年才望见它,途经商周、秦汉、三国、魏晋南北朝……
天梯山石窟第13窟(大佛窟),位于甘肃武威,北凉时代。
小结:何以说《资治通鉴》装不下“望尘莫及”?
之所以本文认为《资治通鉴》装不下一个小小的“望尘莫及”,正在于:“望尘莫及”的背后乃是历史极其迂曲的演进。如上文,“君主专制”绝非凭秦皇汉武的几次大胜或几卷雄文就能无缝衔接“共主封建”。秦朝就因“分封还是郡县”闹出过“焚书坑儒”,汉初的诸侯割据亦终酿成“七国之乱”,还有王莽,还有三国,还有西晋“八王之乱”……拉长了看,这一重要制度的积淀跨了两个千年。
王莽时代的青铜丹壶,出土于四川汉源。
《资治通鉴》并未上溯至封建的源头,即商周时代;更以其时代之所限,并未囊括专制的全部情形,如明之“文官、家臣、皇帝三家博弈”、清之“汉官、满蒙贵族、皇帝三家博弈”。——小小一个“望尘莫及”,放在拉长的历史演进里看,确已超出《资治通鉴》的幽远。“君主专制”之真正接上“共主封建”,怕是隋唐以后的事;之完全代替,再无门阀主君的干扰,怕是北宋以后的事,距今仅千余年而已,
所以,一般读物里所谓“秦汉开始,君主专制……”虽算不上错,但禁不住稍微细致的考察,乃至连“望尘莫及”这关都过不了。还那话,历史演进哪儿有什么一帆风顺?秦皇汉武开了个头,子孙后代却不停地往先秦故事里陷……至中华民族的制度积累到一定程度,至全社会的封建文化削弱到微乎其微,至思想观念全面匹配前两种社会现实……“君主专制”的尘埃才算完全盖住“共主封建”的覆辙。
【主要参考文献】无名氏《诗经》,孔子等“春秋三传”,班固《汉书》,范晔《后汉书》,陈寿、裴松之《三国志》,李大师、李延寿《南北史》,司马光等《资治通鉴》,钱穆《国史大纲》等。
写于北京家中
2022年9月27日星期二现货配资平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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